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蝶戀花 其一 (1964年) 當代 · 劉斯奮
記得當時樓畔見,不道重來,驀地琴心亂。
一束瓶花橫對面,抬眸人并花深淺。

那敢輕狂邀笑盼,已覺情多,默默蛾眉懶。
撿點閒愁天不管,片云凝夢春山遠。
評:斯翰曰: “一束瓶花橫對面,抬眸人并花深淺”,直入佳境。

其二 (1964年)
陌上游絲吹不斷,花近高樓,樓外巢新燕。
名字每從心里喚,呼來忽覺紅雙臉。

叵耐個郎情靦腆,欲語無言,滴滴時針轉。
隔院課鈴催二遍,倚門一瞥驚鴻遠。
評:斯翰曰:下闋絕佳。此情此境,可云不隔?!懊帧倍湟嗪?。又,自馮正中為此調,千古詞人,莫不驗其才具于斯。彼能不落馮氏窠臼,各擅勝場者,固以鮮矣。二詞一空倚傍,洗滌凡俗,殆可云“粗服亂頭,不掩國色”者矣。
永正曰:蝠堂多情人也。少年不作艷詞,不得謂之詞家。以清麗之筆,寄婉轉之思,自然真率,方見深情?!耙皇倍洌菙z影家手法?!捌啤本洌肴敕欠??!懊帧倍?,是初墜情網者情態(tài)?!暗蔚巍倍纸^妙。“課鈴”句,點明身份。大學生談戀愛,當時視為厲禁,蝠堂何以大膽如此!原作四首俱佳,如何刪去其半?我以不解。
守中曰:二詞寫少年情事,頗為傳神。若二首相較,則第二首似勝于第一首也。第二首“名字”二句妙,深能寫出初戀情味?!暗蔚螘r針轉”一句,狀聲亦妙。

蝶戀花田頭會議(1964年) 當代 · 劉斯奮
麻雀飛窺香稻垛。
會議開時,陌上行人過。
一樹濃陰秋楚楚。
人們都向溝邊坐。

快語一聲花一朵,朵朵聲聲,都向心頭墮。
人散日斜暝色鎖,平原一片星星火。
評:永正曰:首句好。換頭好。難為他寫得出。
錫?曰:學工學農學軍,若非時間太長,實為好政策。今之青少年難得類似體驗矣。

賀新涼二首 其一 (1967年) 當代 · 劉斯奮
夢也何須說?
倚秋風、連營馬動,荒雞凄烈。
壯士翻騰潮水去,苦戰(zhàn)人間未歇。
待與子、醉眠明月。
淬劍光寒青發(fā)豎,忍一腔冷落男兒血?
暫起舞,從容別。

朱弦休拚悲歌絕。
羨少年、風情湖海,膽肝如雪。
笑指千年奇劫后,鷹擊蒼溟空闊。
直須把、風爭云奪。
一角詞場重料理,向樽前、傾盡南北杰。
君不見,玉壺缺。
評:斯翰曰:一氣旋折,下片尤佳,才力扛鼎。
永正曰:高則直摩稼軒之壘,下亦不失為其年,不墮龍洲、同甫之窠臼,亦可謂自強之健者矣。壯士如潮,惟君欲醉眠明月,熱腸而能冷眼,是真史家者?!靶χ浮睌稻洌徴Z耶?狂言耶?欲起袁、李而問之。

其二 (1967年)
休道狂依舊。
記當初、花街問卜,名壚賭酒。
夢入神山探巨筆,呼起精靈相糾。
漫贏得、露盈雙袖。
睨目詞場三萬里,叫南東,誰是搴旗手?
看破牖、霜鋒吼。

青青發(fā)共垂垂柳。
驚去也,西風容易,消磨什九。
擊碎珊瑚成百感,誰解柔腸千縷?
喜君等、膽肝能剖。
競擲豪情鞭大句,倚芳樽、醉盡南北畝。
他日約,問屠狗。
評:斯翰曰:當時感遇,遂令生此豪橫,非惟天才可以成之也。浮生一過,便覺雪泥鴻爪,足可流連。
永正曰:豪縱處更近其年,而無叫囂之失。
守中曰:《賀新涼》二詞豪邁雄健,感慨深沉,得稼軒神髓。昔年讀之,已大為傾倒;今日重讀,猶感奮不已。第二首“夢入神山探巨筆”句,舊稿“探”作“偷”,竊以為“偷”字有妙趣,“探”字較平淺也。莫非此時身份覺得“偷”字不雅?“誰解柔腸千縷”句,“縷”字用粵語押韻自可,但此字于詞韻中屬四魚部,似與“舊、酒、糾、袖”等字不相押也。

君按采桑子,吾翻水調歌。
登高休說,重九臨水亦無何。
未必華嵩還望,不見煙波南岸,風笛小亭過。
座上沽屠客,胸次正嵯峨。

已無酒,姑啖餅,議山河。
夕陽容易,暗染鴉翅入庭柯。
一笑明朝歸去,各認前途風雨,回首指青螺。
珍重男兒諾,莫拭淚痕多。
評:斯翰曰:“未必華嵩還望,不見煙波南岸,風笛小亭過”,筆力如神。
永正曰:“歲在丙丁之際,乾坤板蕩,劫灰漂焚,人懷昆玉之憂,道路不敢以目。然穗城三五少年學子,猶時聚于遠野荒林,傷鄉(xiāng)國,憫黎萌,長嘯微呻,呼天斫地,聊舒其抑郁之氣?!贝擞酁橛讶酥苷饩堵犙憧巯霞匪髦蛞?,錄此以見當時之背景。時聚談之處尚有烈士陵園、白云山、越秀山、流花湖等。梁守中有長篇五古贈君,今僅憶其起手:“同行君最少,幾人可比肩。出語天風壯,詩成眾口傳?!贝嗽~余最賞“各認前途風雨”六字,二十三歲青年,已洞明世事如此。
守中曰:此寫昔年南岸茶肆之會。諸人所作,今已不復記憶;獨留蝠堂此詞,尚存當時鴻爪之跡。下闋“已無酒”三句,乃是實情。當時邊啖餅邊放言高論,至今尚有印象。只惜與會之黎益之、劉嚴霜、潘元福已先后辭世,思之不覺黯然?!耙恍γ鞒瘹w去,各認前途風雨”二句,似是泛寫;而此后各人之“前途風雨”,則各有不同也。

余適臺山縣烽火角軍墾農場,有作。
金箭斜飛,驚散玉鵝,雪羽滿天。
漸遠山收綺,銀魚跳月;
平沙展霧,烏鵲鳴灘。
滄海人歸,黃粱半熟,相戲門前細犬歡。
茅檐下,有泥溪新漲,可濯吾顏。

生涯莫動長嘆。
任萬慮樽前醉眼寬。
甚長沙秋士,空樓吊影;
孟嘗狂客,長鋏頻彈?
料理畚箕,安排土石,萬古功名一笑間。
連營靜,又潮音催夢,依約前灣。
評:斯翰曰:上片寫景,刻意出新。全詞亦別饒姿采。
永正曰:起三句絕佳,以比為賦,極寫“分赴”二字,非純寫景也,不可滑眼看過?!包S粱”句亦妙。的是當時心態(tài)?!伴L沙”四句,故典翻出新意。一結意象悠遠。
守中曰:蝠堂寫此詞時,正“風雨前途”未卜,而詞中卻無衰颯氣,可見其此時心境。

合是詩人未?
似當年、劍門道上,雨斜風細。
撿點青衫塵兼酒,總是遠游情味。
便驀地、相逢故侶。
世上風濤安足問?
正高吟萬里生奇氣。
深巷月,尚如水。

少年杜牧傷春淚,待憑欄、從頭拭盡,共君一醉。
聞道江流千尺下,時見精靈來去。
今古事,由他千慮。
行路讀書閑插菊,望遙山、對起青如髻。
長相憶,為君誓。
評:斯翰曰:神似稼軒,俊逸過之,名作足傳耳。
永正曰:此詞真氣彌滿,得東坡之韻,稼軒之神,為君集中最高之作。
守中曰:此與前二首《賀新涼》同是稼軒筆墨。筆底有情,堪稱佳制。
附劉峻和作
賀新郎贈劉斯奮
曾喚清茄起。怎知今、南窗幽獨,紫薇香細。寶劍無聲霞佩冷,樹影蒼然滿地??耙恍Α⒊夹娜缢?。忽爾君來驅愁去,又縱談、野史秋聲里。雞屢唱,月斜墜。離杯多少滄桑意,總難論、恩仇兒女,陰晴醒醉。淚向蕭森江頭灑,波底珊瑚欲碎??珊羝痱札埑了?。何日披襟商草檄,又聽風聽雨重相對。帆已掛,浪無際。

水龍吟 贈佟伯永(1969年) 當代 · 劉斯奮
東南萬古浮云,當年草草成來去。
天教廝會,樽前一笑,清狂如故。
楚客生涯,蕭郎懷抱,十年奇誤!
想憑欄嘯罷,月明千里,今宵夢、知何處?

休說劉郎前度。
悵無言桃李誰訴?
仙闕高寒,人間應念,遠游芳草。
卻恐夜闌,攪林墮葉,盡成風雨!
奈明朝又向,斷鴻聲里,認斜陽路。
評:斯翰曰:上片運筆無痕,似冰泉流月;下片蟠折益深,如游刃過卻。
永正曰:全篇是太白詩法,一片神行。寫抑郁難伸之情,以秀語、壯語、閑淡語,而不以苦語、危語、怨望語,方稱大手筆。
守中曰:一片蒼涼,沉郁之至?!斑h游芳草”之“草”字似出韻。
錫?曰:清狂疏放,能傳伯永之神。

望斷歸程,忽成獨往,天其何意!
匝地炎風,吼云黑浪,萬樹碧椰子。
人言舊是,坡仙游處,野水夕陽無際。
悵重簾、佳人一病,關河柳色誰主?

蒼茫此夜,思君千里,莫問瘴江菰米。
見說人間,而今草草,多少臨歧淚!
年來尊酒,秋風肝肺,過盡旗亭藥市。
憑誰問,烏啼月落,曲欄獨倚。
評:斯翰曰:上片吞吐自如,結處尤佳。下片“見說”數句,如中流砥柱,支撐有力。
永正曰:上闋翻騰轉折,一韻一意,步步進逼,不容喘息?!疤炱浜我狻彼淖?,如空谷猿嘯,哀深怨長,撼人心魄?!瓣P河柳色誰主”,以淡語作呼天之問,此是坡翁詞法,南宋諸子不能也。換頭數語,莽莽蒼蒼,自胸中生發(fā),見器度,見深情?!安莶荨倍?,寫盡人生無奈。蝠堂蝠堂,豈意有今日也?!澳陙怼比?,稍作緩沖,以留馀地,一結方有遠致。余和作者“約他年、男兒身手,故人斯意良苦”,“千里波聲,叩舷應見,海月黃如土”。語意雖佳,似未可與之匹敵也。又,蝠堂讀罷余詞,哂曰:“子未嘗見海月也!”“黃如土”,實寫心境,知音不賞,奈何奈何!
守中曰:莽莽蒼蒼,一片神行,其氣雄勁。起句結句俱佳,使人回味不盡。“天其何意”四字,筆力甚重。陳永正有和作,亦甚佳。
附陳永正和作
永遇樂別斯奮
草草歸來,暫教攜手,抑塞須吐。尚未縱橫,還成歌哭,于事終何補。英雄爾許,功名休問,只恐歲華遲暮。約他年、男兒身手,故人斯意良苦。瘴云迢遞,一麾安往,不信天涯無路。千里波聲,叩舷應見,海月黃如土。莫吊前修,五公祠畔,寂寞茅叢椰樹。憑誰喚,蒼茫北陸,蟄龍宵舞。

賀新涼(1970年) 當代 · 劉斯奮
撫枕西窗起,野茫茫、露零殘堞,亂云千里。
長恨故園煙樹隔,更放滄波無際。
漫添得、憑欄滋味。
欲醉深宵誰共我?
怕宵深、月也拋人去。
杯且住,無多淚。

瑤池阿母重門閉。
念荒寒、牛衣白發(fā),流人歸未?
話到燈前兒女恨,歷歷秦關漢壘。
且莫問、龍蛇鼾睡。
終古白茅迷楚澤,更蕭蕭一夜悲風里。
遮不斷,壟頭水。

涌盡鯨波,漸染作、清江顏色。
問陌上,早梅應是、舊時相識?
不恨年年花有信,春風總是無情物。
正斜陽、細雨近城門,山如壁。

微云散,檐光滴。
休倚遍,欄桿曲。
看故人清健,帽兒微側。
生死經年馀白眼,奇謀一笑俱塵跡。
倩何人、揮手淚淋浪,琵琶急。
評:斯翰曰:隨意揮灑,自成風調;風興微婉,又見性情。
永正曰:贈周郎之詞,情調與其人相稱?!吧馈倍洌娊磺?,見覺悟。劉、周二子,于佛有緣,棒喝即醒,不若余之冥頑不靈也。
守中曰:蝠堂時在瓊島,故有“涌盡鯨波”之句。此詞走筆瀟灑,一起一結,自見其情?!吧馈倍溆饶妥x。
錫?曰:吁,劉郎(峻)贈余詩,謂“自愛梅花尋朔雪,如何蟬鬢對南冠”(《赤壁》),亦斯時也。

念奴嬌 春恨 寄人(1971年) 當代 · 劉斯奮
盈盈眉眼,新睡破,猶倚云屏慵怯。
弱柳驚寒,風乍起,幾點野梅明滅。
深巷無人,東城風景,恰是春時節(jié)。
高樓悄悄,有人一晌愁絕。

聞道春訊常遲,春心難問,草草還輕別。
縱使春來常駐此,忙煞許多蜂蝶。
算到如今,傷春歲歲,換了青青發(fā)。
卻憐秋夜,獨倚清光寒澈。
評:永正曰:廣平梅花,魏徵嫵媚,豪宕人作綺語,自饒風力??蓳旒谲帯扒盟殡x愁”、“寶釵分”諸作合誦之。

客里誰堪醉?
閑門喜月過。
莫問明朝風雨,玉鏡正新磨。
已有數竿修竹,尚欠一溪流水,此外更云多。
飲罷忽長嘯,雙淚落金荷。

吾倦矣,正思子,浩風波。
行吟向晚何處?
五嶺郁嵯峨。
且憩翠微頂上,待我夢魂千里,一笑指斜河。
長笛還歸去,天海共婆娑。
評:斯翰曰:小調之法以寫慢詞,尤見情懷綿邈。
永正曰:百煉鋼已成繞指柔矣。由稼軒入東坡,淡而有致。
守中曰:此詞俊逸瀟灑,寫來似不費力。語雖淺白而自饒情致。

秋月老猶白,秋草碧于天。
高城何處彈瑟?
古調惜華年。
入手丁東初試,林表清光淡蕩,颯颯夜泉寒。
孤鳳復驚起,踽踽繞花間。

團欒事,今宵意,不成眠。
知君有淚,腕底迸作萬珠圓。
五十弦翻乍歇,黯黯人間別恨,長共海天全。
夜靜還搔首,山影隔嬋娟。
評:永正曰:丙辰中秋,時羊城諸子聚廣州光復中路劉佳有“殘黎樓”。同和東坡原韻。丁此九百年一遇之時,三千年不遇之世,諸子之作,皆寄慨深沉,足以傳世。時爆竹喧天,徹夜未歇,多事之秋,市民心理亦變態(tài)矣。
守中曰:遣詞運意,不減稼軒。昔年陳永正同作此調,彼此參看,可見各具功力,互有勝處。

冰雪無痕,煙云有態(tài),春深時節(jié)京華。
繁城麗日,佳氣望猶賒。
一笑相逢窗下,攜手處、逸興交加。
茶煙飏,雄談恰似,千騎卷平沙。

天涯。
記當日,危樓倚遍,愁斷飛花。
思美人不見,風雨橫斜。
忽聽驚雷破夜,春已到、萬戶千家。
經綸事,更看妙手,天海弄晴霞。
評:永正曰:麗日晴霞,蝠堂詩詞又開新境。

放曉鶯聲啼不住,葉底深深處。
數叢繁菊倚籬開,應謝多情將護百花來。

雞雛三五階前過,猜道春相躲。
知么春已滿羊城,待汝迎陽翹首試新聲。

臨江仙(1986年) 當代 · 劉斯奮
著意留春能幾許?
蕭然一雨搖涼。
鵲橋夢斷絮風長。
乍驚蟲翼度,彈落一簾香。

環(huán)佩匆匆應未遠,階前愁佇清霜。
猩紅數點是啼妝。
紫荊花下路,休更繞莓墻。
評:斯翰曰:雒誦再三,終有詞勝于情之恨。
永正曰:風流蘊籍,是南宋佳章,小令正體。斂才就范,斯為得矣。蝠堂盤盤大才原不屑為此等詩詞,少日亦曾譏我為此等詩詞,不意今竟為之,大奇!斯翰于此詞不甚許可,靜安“嚴妝”之論,殆未及深解也歟?

鐘阜斜陽,秦淮別浦。
熏風醉殺花無數。
一從鼙鼓渡江來,漫天翻作驚紅舞。

禿管爭晨,孤燈奪暮。
華年心力甘分付。
妍媸異代未招魂,琵琶一曲憑誰訴?
評:斯翰曰:直欲使《長恨》、《琵琶》都為我用,“妍媸”句兜轉,“琵琶”句綰合。筆力絕人。
永正曰:劉知幾謂:“才、學、識”三字,括古囊今,成就大事者缺一不可。余謂:無識者,尤不能作歷史小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