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(dāng)我行計(jì)成，汝病三日矣。
汝母送我行，詰汝病何似。
汝母謂汝愈，瘷靜亦遺矢。
惟聞爺將逃，意似愁不喜。
母令前牽衣，涕泣難熟視。
其時事太急，欲夜闖賊壘。
不復(fù)與汝見，脫網(wǎng)三十里。
明日書報家，尚問汝知否。
戒汝病甫差，勿食桃杏李。
汝母寄我言，汝第貪粥酏。
五月二十六，紅日西滅軌。
我方寓樓眠，如夢背驚泚。
明明汝投懷，電掣光倏弭。
默以心注心，頃必汝魂駛。
兼旬憶汝勞，望信斷鴻鯉。
六月既望夕，我舟秣陵艤。
舊仆城中來，特奉汝母使。
初道汝尚病，音哽雜商徵。
怒使畢其說，不覺清淚?。
始知一月前，汝母設(shè)詞詭。
念我干軍門，恐亂人意耳。
我行辭家時，汝實(shí)困床笫。
其后體益沈，弱肉消至髀。
終夜長聲嘶，襪绔躁自褫。
唇焦飲索冰，茗碗碎諸齒。
大抵汝驕陽，墮地肺熱痞。
昔惟犀與羚，性命得所恃。
賊中買藥難，致汝藏府毀。
前日來尋爺，乃果汝魂是。
是時汝迷瞀，良久氣復(fù)弛。
明旦雞三號，汝遂蟬蛻委。
不從生父生，竟從死父死⑴。
汝生今七年，材地雖不美。
已識數(shù)千字，可免亥誤豕。
爾雅蟲魚名，偏旁敢縣揣。
毛詩四萬言，瑯瑯略上觜。
諸家蒙求書，熟記古名氏。
索解稍易處，粗亦達(dá)大旨。
性尤喜涂鴉，禿翰濁墨滓。
虛室暫無人，破壁走蛇豸。
袖中糖粉錢，都售毛竹紙。
我嘗惡汝貪，教汝學(xué)種柿。
自汝伯父在⑵，細(xì)意校文史。
殷勤鑿楹藏，顧汝立階戺。
往往笑語汝，為汝儲耒耜。
他日遺汝田，在汝好耘耔。
于汝無多求，但愿作通士。
汝意殊欣欣，自命語甚侈。
期盡手口之，然后從宦仕。
居然中結(jié)習(xí)，油素好積累。
凡我所經(jīng)營，草稿尺有咫。
下至焚棄馀，點(diǎn)??半瘡痏。
皆汝縹囊物，排次納之匭。
有如希世珍，尊閣私在己。
他人茍誤觸，汝必瞋且訾。
昨者賊之至，倉皇盡室徙。
盆甒各負(fù)戴，廚榻互角掎。
汝猶抱束筍，當(dāng)戶喘而俟。
繼聞屋豢雞，書棄若敝屣。
一賊憎其多，朝趁積薪燬。
汝獨(dú)大詛罵，恨不刃狂兕。
與書殆夙緣，厲父差可儗。
滿意汝長成，雕蟲世其技。
汝面方如圭，汝目澄若水。
汝發(fā)才總角，早自矜帶履。
準(zhǔn)爺作裝束，翻不慕紈綺。
每言是男兒，詎與嬌女比。
戚黨群童中，庶幾鶴雛峙。
汝食雖韭藿，數(shù)必爭兩簋。
食徹誇留馀，分餉諸媼婢。
小妹奪而去，亦不難色鄙。
向夕我飲酒，汝志在染指。
姑未乞殘瀝，敬立執(zhí)壺釃。
須臾竊舉釂，眉宇潑脂紫。
偷閒偶戲劇，囂噭厭街市。
最好為館師，端坐據(jù)高幾。
不知譙訶誰，聲聲責(zé)人跪。
有客來叩門，汝即先曳趾。
肅拜通寒暄，遠(yuǎn)勝傖輩俚。
或再試之無，深談?wù)凭沟帧?div class="ye040d5" id='poem_sentence_79_1393849_comment'>
常博高軒嘩，嘲我喬遜梓。
汝性微戇劣，汝母屢笞箠。
我惟挫汝鋒，命杖輒中止。
汝卻畏爺甚，頗解折葼恥。
縱極剔嬲人，我呼則唯唯。
凡汝平日事，了了不勝紀(jì)。
敢曰癖譽(yù)兒，猥效王福畤。
原非阿龍超（祁小名阿龍。），大要老牛舐。
何圖玉之樹，香色結(jié)空蕊。
豈免猿啼枯，茹痛徹筋髓。
更念汝大母，痛尚當(dāng)倍蓰。
頻年大母病，長臥不能起。
百無一歡腸，獨(dú)愛汝步跬。
知汝習(xí)禮貌，不惜錦簾被。
稱汝幺身裁，改制服褆褆。
謂汝多老成，決是好蘭芷。
但非蓬近麻，猶恐橘化枳。
聞汝鄰塾歸，當(dāng)飯必停匕。
召汝叩所學(xué)，詞句覓瑕玼。
日課責(zé)既畢，賜汝最肥胏。
慮汝睡之蚤，燒燭還繼晷。
授汝唐賢詩，記韻棗栗以。
汝讀請大篇，顏霽笑口哆。
夫豈督汝嚴(yán)，欲汝璞恒砥。
且藉遣老懷，課孫樂故爾。
我之為逃人，汝代職滫瀡。
有汝在眼前，門閭可無倚。
一旦天奪汝，招魂室伊邇。
能勿肝脾摧，空拳枕衾捶。
哭久喉舌啞，洟唾滿槃匜。
至撫汝病者，汝母娣若姒。
遙知汝病篤，食已減糠秕。
頃來火應(yīng)斷，塵冷土灶锜。
向人作喑嗚，面垢發(fā)弗纚。
癡絕焚紙錢，賣盡舊簪珥。
汝今掉頭去，野路陰風(fēng)里。
幸有汝伯父，挈汝竄荊杞。
相依九幽居，鬼屋何處址。
晨夕儻嬉游，想訪汝祎姊。
饑寒當(dāng)汝調(diào)，汝更幼于彼。
可知憶生人，黃壤陟岵屺。
可知生人悲，黑海失涯涘。
況我近中歲，汝外尚無子。
六世二百載，金氏孰尸祀⑶。
顧影此孤注，神悸魄潛靡。
只恐羸者身，我病復(fù)此始。
聞汝奄逝后，桐棺賊禁庀。
貯汝故衣櫝，四周實(shí)絮枲。
昏夜急埋汝，偷掘菜畦坻。
淺土封汝穴，仍偽種蒿芑。
暫免狐犬搜，雨甚斯立圮。
我瞻金陵城，鐵鑄萬千雉。
將軍收城事，未易時日跂。
他年尋汝墳，汝定飽螻蟻。
嗟哉我今生，無見汝骨理。
哭汝不成聲，濡筆盡于此。
字皆汝所識，聊當(dāng)祭汝誄。
知汝聞不聞，寫吾哀而已。
⑴ 祁兼嗣為先兄子。五月二十六日為余生日，而二十七日即先兄忌日也。祁于余生日天初明時已危甚，忽張目謂其乳婢曰：「今日非爺生日乎？」婢曰：「然?！蛊畈粡?fù)語，其日入時，遂昏去數(shù)刻，蓋即入余夢時也。既漸蘇，至次日天初明時始?xì)饨^，乃與先兄死同日。若果有意為之，則尤可悲矣。
⑵ 祁之嗣先兄在先兄棄世之后，母命姑仍舊稱，蓋欲待余再有子也。則祁之稱「伯父」久矣，故不改。
⑶ 余家自宛平遷江寧已二百年，及余為第六世，今惟余一人而已。